捕风
BGM：Solit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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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夏日的晚风散散吹着，空气中那抹燥热混沌做一团，连带着他的梦，也混沌暧昧起来了。
芥川龙之介醒来的时候，西北角的落日又圆又薄，像女人手中灵巧翻越的宣纸，错落的剪切割划后轻轻抖开，透亮的一层匀匀贴在玻璃窗上。
梦总是稍纵即逝。前一刻在脑子里上演的活灵活现的场景，却在睁开眼的下一秒急剧膨胀，噗的一下碎在现实交接的泡沫里。
他眯了迷眼起身抖落一地昏亮的余光。
芥川先生？
木门开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迟疑响起。一模一样的惴惴不安，这么多年一点没变。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又飘忽到经久之前，那些在他记下的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发着软软柔光的故事，就那样倾泻而下滩成一汪澄澈清亮的水，波纹散去倒映出被无声岁月刻意隐藏起的秘密。
樋口。
他平静开口，接下来的言语却灼得人心口发烫，声嘶力竭都比不过此刻的哑口无言。
这里就留给你了。
像是临时兴起的念头又像是思虑已久的预谋，他恐怕要舍弃曾实实在在握于手心的身份去走走停停，或许明天就归来，或许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长久，却也无所谓了，大千境地又岂在乎那些错综无用的背景。
从今往后，他只是个旅人。
02.
芥川有本小册子，上面零零散散的记了一些地图上找不到的地名和前言不搭后语的俳句。由第一页翻动，会发现字迹从幼时的稚嫩渐转落笔有致的成熟，心境也大抵如此，总是要刻骨铭心点什么才能褪去与生俱来的无知和懵懂。
所谓没有目的的旅途都是荒唐的流浪。芥川耐心的翻完册子后终于定下了行走的第一站。
那是所有离去的人都不愿再回头的修罗场，哪怕它如影随形深入每个惶恐者的噩梦里，也没有人想折路再走一遭。
凌晨四点，天已蒙蒙亮。
晨光挑起细碎浮动的尘粒，呼吸清晰可闻，贫民窟的街道只有在此刻安静默然犹如步入圣堂，罪恶和厮杀掠夺仿佛也沉睡不醒。
他在这里度过了八年，那真是比下地狱还难熬的日子，从没温饱过，每天睁眼迎接的不是新生的太阳而是肮脏的食物和带起血沫的鞭子，尊严在这里一文不值，唯有死亡不离不弃，所以从这里出去后他才更痴狂于那些别人嗤之以鼻的、虚妄的、却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言语。因为那不是救赎，是拯救。阴霾若不驱散，心灵扭曲的同时也会带来不了预测的后果。
芥川加快步速，赶在被发现之前离开了街道，到岔口时他侧身一转走进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巷子里，密密匝匝的碎石子很咯脚，破空而来的风息扑打在身上又冷又疼。模糊到快要消逝的记忆却开始缓缓复苏。光阴流转，他停下脚步，看着尚未强大起来的自己满身伤痕跌跌撞撞的踩在尖锐的石砾上，沿边的墙面在踉跄中蹭上贯穿巷道的深褐血迹，不多，却十分惊心。
这些伤痕同后来的际遇相比其实不算什么，但是唯独彼时的触感在此刻越发清晰。
这条路，他走的时候有不甘，有痛苦，有愤懑，却没有惶恐。
人生就像跋涉抖崖，怕，就意味着输。而输的下场就是死亡，干脆利落赤裸裸的结局毫无商量余地。
都说绝地逢生，他也确实在熬到头的时候牢牢攥紧了自己的命运，至此生与死，不再畏惧。
芥川抹了把墙面，尘埃飞扬呛得他低头咳嗽了好几声。
后来，那张页子也被他新添了几行内容，曾经留下的歪歪扭扭的涂鸦旁边是时间飞扬跋扈的馈赠。
03.
根据册子上的记录，第二站他决定去白鲸坠落的港口。这个地方与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转折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宰治的第一次交手就在这里。那时的天色是少有的晴朗，船笛一路昂扬，扑向岸边的浪花翻滚着白色泡沫无意识的掩饰掉锐器交接的刺耳声。能力刚苏醒的芥川一时控制不住妖魔化的罗生门，港口靠海的那端有堆废弃的铁器，狂暴的黑兽横扫一气狠狠地甩向太宰治。对方随手拾起铁棍略显狼狈的躲避。第一次特训以浑身无力的两人躺在铁板上而告终。
虽然芥川并不清楚太宰心里怎么想的，但他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太宰如此仓促的行动过。即使叛逃后被虏，那人也是一副猖狂轻松的姿态。
太宰先生啊……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吗？
芥川多多少少听闻了一些关于织田作的消息，红发青年的离去似乎将太宰的恶性彻底激发。
所以说太宰治算是个难得的强者，是人都有的弱点却被他完美伪装，甚至连自己都骗了去。也许是麻木到遗忘，也许是藏得太深，见不得光。
可总是笑嘻嘻的他到底不是个善心泛滥的好人，行恶的方式一变再变，只是那般恶意终是被软化了，尖锐的倒刺成了坚固无比的城墙。
芥川吹了会儿海风，然后缓缓躺在被海气浸淫的发凉的铁板上。一样的位置，几经变换，早已五味杂陈。同是出自一个前辈，光与暗的界限怎么那么分明。一群人和一个人的方向，背离的太彻底，那时他昏厥不起，终是没有哪怕一个回头落于他身。
紧贴地面果然很冷。
又一阵风起，水花四溅的背后，惊涛骇浪又在哪里暗自酝酿。
04.
东京。27分钟的电车，不多不少。
他漫无目的地闲走，却被一声惊呼喊停。
芥川？！
…是人虎啊。
喂喂，就不能叫名字吗？
……
和中岛敦的相遇着实出乎芥川的意料。不过看他行囊鼓鼓的样子，说不定真是命运推波助澜下的巧合。三两句的冷淡招呼过后，中岛敦显然有些尴尬，虽然他们很久以前玩命打过，但后来不也成功合作过吗。即使还有什么隔阂，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打开了吧。中岛敦这样想着便不由分说的拉着芥川走向就近的某间酒屋。
芥川抿着嘴却也没有拒绝。
三杯醇香下肚，某些憋在心底的话也下意识的淌出。
芥川，你不是都退了那个什么黑手党了吗，怎么…还惦记着我这颗已经卖不了多少钱的虎头啊。
啊？芥川难得愣怔。
不然你怎么看我的时候次次都一脸杀意。不过你要是真缺钱的话，等我…把东京转个够，头就送你啦。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
你醉了。
啊...我知道。
又是沉默无言。芥芥看着和青年红着脸眯着眼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恍惚中觉得不可思议。他讶然于自己竟能和曾差点毙命于自己枪下的对手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喝酒，而且无比耐心的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醉言醉语。当初怕他怕得抖腿的少年如今也敢毫不客气的吐槽他。时间果然不动声色地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说……芥川……你真的很无趣。青年迷迷瞪瞪的抬头嘀咕一句——发音模糊却狠狠敲进芥川心里——难怪太宰先生总这样说起你。
无趣…吗？确实。毕竟他并不擅长言谈，甚至是寡言。能说的都用行动表达了，不能说的绝对不露一点痕迹，他还所言什么呢。
中岛敦。
他第一次字正腔圆的念他的名字，清清冷冷的语调下是同病相怜的叹息。
时间不多了。
嗯，我知道。
珍重。
芥川脱下黑色大衣，扬手搭在了醉倒过去的人虎身上。
熟悉而刻骨的一幕。
多年前，也是这样昏昏沉沉的酒屋，记忆中的那个谁把这件风衣搭在他身上，由此阴霾散去冷暖颠覆。
芥川并没有急着离去，他掏出册子翻开新的一页用心记下了什么后安静起身、拉门，销声匿迹。
轻微的摇摇晃晃后，路灯的影子开始倒退。
他从行驶中的电车窗口眺望沿边栽种的樱树。在他眼里，盛开的樱花恍若一片败絮般令人忧郁。可是他在那些樱树中——江户时代以来生生不息的樱树中发现了他自己。*
05.
芥川到千叶县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响尾崎红叶家的房门。
在和中岛敦意外相遇后他突然迫切希望见一见这个自从黑手党解散后就带着泉镜花搬到千叶的女人，但他在出发前就把手机扔了，所以找到她们住的地方费了不少劲。
入眼的独立院落开了一层应季花，栅栏旁的白山茶热切盛放，香味倒是清清淡淡。红砖白顶的小屋有着隆起的塔尖，上面悬着一个手制的晴天娃娃。
前来开门的泉镜花一脸错愕。
芥川前辈？
是有近十年没见了吧，当初那个瘦小的女孩也长大了。
芥川。你来干什么。
从屋内出来的尾崎红叶面色不善的发问，往事历历在目，她不认为芥川闲着没事来找她聊天。
芥川不是没想过可能会迎来这样的待遇，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他能做的补偿也只有这点了。
你的能力差不多要消失了吧。他看向尾崎红叶，对方皱了皱眉。
我劝你不要打镜花的主意。
你应该知道能力消失的后果。
与你无关。冷冰冰的逐客令。
芥川低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U盘，然后塞进了不知所措的泉镜花手中。
这是和异能研究有关的资料。在异能使用不过量的情况下对其进行封印，能延长一半的寿命。
尾崎红叶显然是没料到这种状况的发生，她接过镜花递来的东西怀疑的说，我为什么相信你。
芥川微微摇头，你不必相信我，看过这个资料你什么都知道了。
他来得匆匆，去时倒从容。
泉镜花拉开栅栏的时候听见一声时隔多年的道歉。她盯着芥川黑沉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原谅你。
尽管那段日子黑不见光，但如果不是芥川赋予她“生存”的意义，她也就等不到“活着”那天的到来。
要活下去啊。
芥川拍拍她的肩。
枝繁叶茂，地如其名。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他最后望了眼这个地方，转身汇进人流里。
之后，他去了哪里，又遇见了哪个故人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并不是每个故事都能善始善终。
06.
樋口一叶曾以为自己看懂过芥川，而现在她合上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却是一言难尽。
五个月前，她收到芥川寄来的东西——一封信和一本册子。那时已经距离芥川失踪两年有余。她满心期待的拆开信封，以为会看到芥川写下自己的所在地甚至是归期。
上面却只有一句话。她并不懂得那意思。
于是小心翼翼的掀开划满新痕旧迹的纸张。
一页不安，一页绝望，一页悲戚，一页狠戾。
她颤着手继续翻动。
一页迷惘，一页反思，一页抱歉，一页诉说。
最后一页记录了一个简明的梦境——
沉如夜色的海暮岸边，在充满海藻气味的风中飞舞着一只蝴蝶，轻盈扑朔兜兜转转落于他眼前。那一瞬间他感到他的嘴唇触到了蝴蝶的翅膀。可是过了多年以后，他唇上留下的蝶翅的鳞粉还在星星点点的闪光。*
梦醒之际，落日余晖也那般粼粼闪光。
07.
凡是异能者都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异能使用越多，负荷越大，身体就更易崩溃。
就像芥川永远也治不好的咳嗽，就像太宰治一朝走尽的命数。
虽然资料上还记录有抵消些微痛苦的办法，但是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拒绝。
有人看见太宰治最后消失在了海边。
而芥川却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踪迹了。
又是个适合眯着眼打盹的午后。
樋口一叶摩擦着信封的边角，素白的信纸对揭展开。
短短的一句话，看了却有成千上万遍。
她读着读着，忍不住已泪流满面。
08.
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和我劳碌所成的功，
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Fin.